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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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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修戈有记忆的时候, 被王擎川用木马打伤了右臂,从此右臂活动受限,后来勤于练功, 多年来两臂始终不是一般粗细。

一臂之仇,实难忘记。事后继后袁氏与王擎川, 犹如忘记了这件事, 连对他一个道歉也无,只是狡兔死走狗烹,那个推他的宫人后来听说被秘密地发落了。

他自诩也是睚眦必报之人,人犯我一尺, 便要回敬他一丈,袁氏之仇不共戴天。便在某一个夜晚,无人的角落,抄起板砖朝着王擎川的脑袋砸了过去。

王擎川逃得快,这一板砖只是打在他的脑壳上擦了过去, 饶是如此, 却也见了不少血。

事情败露之后,继后在烈帝跟前一通指天誓日的哭诉, 二皇子自小没人管教, 就是个野孩儿,现在就拿板砖叩兄弟的脑壳,将来大了还不提剑杀了魁节?

烈帝疼妻如命,怜子更甚,加上实在不待见王修戈这么个多出来吃空饷的废物, 便借这个由头,将他发落到了掖幽宫。

掖幽宫相当于幽禁妃嫔王孙的冷宫,这座冷宫修建之处, 便俨然如同人间炼狱。

因为四面都是尺厚的障壁,不见天日,更隔绝一切声音。

送饭食的人偷摸吃了给二皇子的鸡鸭鱼肉,偷换成别的馊饭剩菜,从暗格里递进去。

王修戈第一天摔了碗。

第二天,只吃了一点不干净的青菜。

第三天,他饿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吱吱。”

有老鼠的声音,沿着残羹冷炙的那股呛鼻的气味,从香案上爬出来,在他的身体旁四处乱窜。

金陵多雨时节,有不知那条罅隙里钻进来的偌大的蟑螂,满地都是。

这时,暗格子被偷偷地打开。

听到动静,王修戈却已经没有再动,不管他们递什么进来了。

“殿下,殿下!”一个柔弱的声音,低低地唤着他。

那声音又细又小,气息都不连贯,似个丫头。

他勉力支起眼睑,抬起头,只见一个满头黄毛骨瘦如柴的女孩,从暗格子里钻进来,手里拎着一只包袱。

她费尽地跳进内宫,借着天窗晒进来的一缕光,靠近香案旁的二皇子,也是那一缕光,照亮了她清澈的眼睛和那一张瘦削的瓜子脸。

见到潘枝儿的第一眼,王修戈以为,她是袁家派来暗杀他的刺客。现在他成了落网之鱼,要杀掉他易如反掌。到时候再找个理由,随便糊弄了父皇,反正他也不会管的。

但是出乎王修戈意料的是,那女孩带来的东西,只是一些吃食,还有一张薄薄的毯子。她道:“是李嬷嬷派我来的。”

李嬷嬷曾经是母后的乳娘。

王修戈一怔,他定睛朝着她手里的东西看去,潘枝儿以为他不信,立刻又道:“我是在宫里出生的,出生之后,娘亲将我养在井里,后来,她和爹爹……双双殉情而死,是皇后娘娘怜惜我,才准我做宫女,养在李嬷嬷的身边,你看。”

她从胸口掏出一条晶莹的链子,上面缀着一颗小玉,刻有她的名字。

玉石是母后所赠,照她的说法,是母后赠给李嬷嬷,李嬷嬷又转手送给了她。

王修戈无所谓饭菜之中是否有毒,笑了一下,大快朵颐起来。

用完饭,他看向潘枝儿,道:“我不吃辣。”

潘枝儿用力点头,“那我下次就不放辣了,殿下你喜欢就好。”

她将王修戈身旁,那些人从暗格里塞进来的食物端起来,闻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都是馊的!殿下何等金贵之人,怎么能被这样对待!气死我了。”

潘枝儿看着人小,却勇气十足,扬言一定告发他们不可,胸膛气得一鼓一鼓的。

王修戈朝香案后一躺,半眯着眼睛看她,觉得她这般,脾气倒是挺大的,可惜瘦不拉几,若是被人发现了,一只手就能像拎小鸡崽儿似的将她抓走,还敢口出妄言。在这深宫大内之中,不谨言慎行,便是跟他一个下场。

之后,潘枝儿便常常钻进暗格里偷摸爬进来给他送东西。

其实王修戈知晓这件事办得危险,如果外传,被继后得知,潘枝儿轻则逐出宫去,重则一死。然而,他从来没有阻止过她来。

掖幽宫里,有鬼的影子。

每当夜晚,不知道什么在地面慢慢地摇晃、挪动,就像恶鬼张开了獠牙,一口一个小朋友。

他听不到声音,将屋子里乒乒乓乓砸得满地都是各种物件,没有人说话,无法排遣那种害怕,他吓得在地上发抖。久而久之,耳朵里会出现类似滴水声和怪笑的幻觉,有时如同蝉鸣,在耳鼓里炸开。

只有潘枝儿来的时候,才有一个人可以和他说话。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潘枝儿比他还大几岁。

就像是一个可以依靠的长辈。

潘枝儿怜惜殿下遭遇,给他捎来了两只火把,还有火折子,教他跳驱鬼的舞蹈,“挺有用的,殿下有了光,就不会害怕了。”

他不信,她就举着火把站起来,火把一晃,整个掖幽宫好像都亮了,“殿下,我去驱鬼,你看看,这样就没有鬼了。”

她在火光里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就像一只飞舞的火焰蝶。火屑四溅,自她身旁星零掉落。

然后,王修戈看向他的脚,地面上,果然就没有了鬼影子。他大感吃惊。

潘枝儿比他还大,虽然看着比他瘦小,但她果然是个可靠的人。

但他不想跳舞,他想学武。

有了自己的武力,才不会怕那些“小鬼”。

于是潘枝儿就会捎送一些武学的书籍和兵器进来,守门的人认识她,以前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她包袱里藏着剑,不肯放她进去了,潘枝儿性子急躁,和他们争执了起来,咬了守备一口,接着,她趁守备吃痛之际,利索地往暗格里钻了进来。

她把包袱抖擞开,吐出那柄短剑,浑身毛发凌乱,糟糕透顶,笑着道:“殿下,你要的剑。”

王修戈将剑拿了过来,“我会好好练的。”

她用火把点燃偷摸送来的灯,照亮了书籍,就在一旁看他练剑。

三年转瞬即逝。

那三年,袁皇后占尽宠爱,三皇子魁节年九岁,却已经受封楚王。

人人都说,皇帝膝下子嗣多数夭折,皇三子与皇八子间,皇上定然偏爱三皇子楚王,要立他为储。似乎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烈帝还有一个被关在掖幽宫,终日不见天日的二皇子。没人提及他,哪怕只言片语,仿佛金陵城中这个人曾存在的痕迹早已被尽数抹去。

王修戈的身量已在抽长,比三年前刚关入掖幽宫时长高了不少,剑术也有所精进。

然而除了潘枝儿,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切的变化。

一日,潘枝儿偷偷溜进掖幽宫,看见王修戈在香案底下坐着拭剑,烛火跳动着,照着小少年阴鸷而深邃已初见峥嵘的眉眼,潘枝儿咬唇道:“殿下,还要多久,你才能从这里出去。”

王修戈扭头过来,朝她笑道:“枝儿,你想帮我吗?”

这三年,外界的事,经由潘枝儿的口,他什么都知道。

也是潘枝儿,看着她的殿下,一点一点地阴郁沉默下去的。

她不想这样,她恨不得杀了外边那些人,将这个男孩救出去,让他逃脱牢笼。

然而潘枝儿又太清楚,就算是她死了,她也不可能做到。

元后娘娘和李嬷嬷的深恩,她就算是死了也报答不了。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点头:“我想!”

“你附耳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

潘枝儿爬过去,趴在他的身旁,听他说话。

等他说完,潘枝儿早已睁大了双眼,他抬起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拍,“我知道这件事一闹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你不愿意帮我,我也理解。”

潘枝儿难以消化这件事,但是,她咬住了嘴唇,看着仍在这里囚着,受着日复一日苦刑的殿下,她必须要救他出去,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她用力点头道:“我帮殿下!”

之后,金陵城中发生了一些怪事,城外篝火狐鸣,城中童谣四起,宫墙之内,更有从水中打捞上的巫蛊娃娃,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天子立楚王为太子,短折少命,楚王中兴!

烈帝盯着那一堆破布娃娃,瞳孔激烈地抽搐。

满殿之人,噤若寒蝉,莫敢出任何声音。

天子倏然倒下,犹如山崩。

“皇上!”“皇上!”

宫里上上下下乱作一锅粥,金陵整个陷入了人人自危的乱象当中。

很少有人再敢去回忆那黑暗的七天。

七天之后,皇帝下令,处死乱传童谣的儿童,无论年岁几何,是否有口无心,处死儿童的父母,更下令,将宫中所有在那段时间内接触过澄湖有可能向湖中投巫蛊娃娃的宫人。一夜之间,鲜血弥漫了金陵城,一千多人因此殒命。

整座城,都充斥着哀声、血光和刀剑的冷影。

一座焚烧屠杀之城。

从此,这场惨案成了百姓闭口不谈的禁忌,成了宫中一桩讳莫如深的往事,更是所有人心底的伤痛与阴霾。

王修戈终于从掖幽宫被释放了出来。

巫蛊之祸半年之后,他被封为太子,被送进了太极殿,由烈帝亲自抚养教导。

储君位顺理成章落到了王修戈的头上,然而十多年来,从无人怀疑过,当年那场滔天祸事,缘起萧墙之内,一个在掖幽宫中被遗忘的十岁二皇子。

烈帝悉心教导太子处理朝务,知他尚武,让他拜天下第一的名师“飞将军”李莫石为师。

入主东宫,从太极殿谢恩出来的那天,伏海将一件防风外衣加在他的身上,切切叮嘱他注意防寒,“小殿下,这里风大,加件衣裳免得着凉。”

王修戈微微一笑,眼底却没有半点温度,“伏海。”

他笑着残忍地告诉身旁忠心耿耿的老内侍:“你的小殿下,已经死了。”

蛰伏多年,一鸣惊人的太子殿下,在出征对敌北夏的战役中大获全胜,从此以后渐渐拥有了军心与兵权。

十九岁,大捷归来,烈帝为他定下了与姬家的婚事。由此他才知道,他的未婚妻,姬氏的嫡女姬嫣。

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但既是天子赐婚,理当服从。

袁家势力庞大,天子无从下口,更担忧王修戈羽翼不丰,为袁家吞噬,令巫蛊预言一语成谶。烈帝将姬嫣赐婚给他,是考虑到姬嫣千年家族的名望,以及一个在朝为相的父亲,足可以暂时牵制住袁家。也是因此,不必再放兵权给王修戈。

太子兵权太盛,亦是养虎为患。烈帝也要保全他的皇后和三皇子魁节,不能令太子锋芒过盛。

成婚这天,他本兴致缺缺,从满室灯火璀璨中,瞥见他的新婚妻子,容颜如玉,色若花树清晕,淡极而艳,原来是这般美人。他本来对婚事无所谓有或没有,全然被推动,也不稀罕姬家倒向他为后盾,但那一夜,芙蓉锦被叠鸳鸯,初尝滋味,他突然间觉得,有个女人也不错。

只是她的太子妃,木木讷讷一个人,空有皮相,像个提线木偶。

她在他的面前,谨小慎微,一举一动都像是设计好的那般周到,因为事事顺从、服帖,没有脾气,相处之后,难免觉得有些无趣。

好在他没打算很快再去找一个别的什么女子,时日还长,相处久了,也许终不会那么乏味。

伏海问他,可是还在满天下寻找那位枝儿娘子。

他说:“找,终有一日会找到。”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潘枝儿早已死了。

只是没有尸骨。

他欠下的,是无数人命,是还不清的债。

作者有话要说:  王二狗自我定位很准确:一滩烂泥。

他干的事真的不能算什么好事,被他想出掖幽宫所连累的人真是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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